譚延闓母李氏家訓
李氏系河北宛平縣人,早年父母雙亡,與其弟相依為命。其夫譚鍾麟為清咸豐年間進士,歷任杭州知府、河南按察使、陝西巡撫、陝甘總督、吏部侍郎等職。李氏比譚鍾麟小三十多歲。由於妾的身份使她處於無權的地位,從而小心謹慎,任勞任怨。其子譚延闓、譚澤闓
在她的教養之下,成為民國時期有名的軍政要人和學者。
做人不應徒求虛名
【原文】
處己接人,未嘗幾微逾之於禮[1],於事持大體,不為兒女之行。先公析產於諸子[2],母請曰:“我三子少,而其大兄子姓多,請以產十之五歸大兄。”先公嘆許焉。忠敬慈祥出於天性,聞人之急,周恤惟恐不至[3]。嘗自誦曰[4]:“所賴乎富者,為其能急人之困也。徒自封殖而已[5],何貴有此富乎?”自傷孤貧不逮事父母[6],乃迎弟來,為取婦置田宅。從子夫婦早亡[7],收恤其孤,教養到成人。平居辨色而興[8],督家人子婦操作[9],躬治女工[10],不孝等衣履皆母手制也[11]。有以節勞自頤為言者[12],則曰:“吾以此自養也。若飽食不事事,病矣。”其誨不孝等必以古人為期[13],且曰:“讀書所以學為人也,徒獵取富貴何益?吾望汝曹為好人[14],不望汝曹得好官也。
吾侍汝父行天下,久知居官之難。在下位,率不得行其志;位尊矣,又難於得人。吾親見汝父早作夜思,不敢一息自逸,猶嘆事不盡舉,舉不盡當,況下此者乎?汝曹智不逮父遠甚,而輒臨民[15],是吾憂也。”鳴呼!比年以來[16],不孝等不自振拔,所以貽母憂者[17],何可勝道而尚忍言哉?母體質素強,在甘肅時嚴寒可不衣裘[18],中歲皈依淨土[19],遂斷肉食。每謂不孝等曰:“吾父病革時思勺水飲且不可得[20],僅一布衣以斂,念之悲咽,今飽食暖衣已過矣,尚忍恣口腹之欲耶[22]?吾之為非求福利,行吾心所安耳。”蔬食三十年,體不加羸[23]。然至冬則苦寒,又時有疾病,及居滬上轉康勝[24]。今年秋不孝延闓將歸長沙,請命於母,母曰:“汝第行,吾亦欲歸,歸當以明年。”延闓自計即得迎母,而母竟不待天乎!痛哉!
———節錄自《茶陵譚公年譜》
【註釋】
[1]逾:超過;越過。
[2]析產:分家。
[3]周恤:對別人表示同情並給予物質的幫助。
[4]嘗:曾;曾經。
[5]封殖:聚斂財物。
[6]逮:到;及。
[7]從子:侄兒。
[8]辨色:天明時;天亮時。
[9]子婦:兒子的媳婦。
[10]女工:女人做的紡紗織布、針線等事情。
[11]衣履:衣服和鞋子。
[12]自頤:自我保養。
[13]誨:教導。
[14]汝曹:你們這些人。
[15]輒(佴):總是;就。
[16]比年:每年;近年。
[17]貽:贈送;遺留。
[18]裘衣:毛皮做的衣服。
[19]皈依:原指佛教的入教儀式,後來泛指虔誠地信奉佛教或參加其他宗教組織。淨土:佛教名詞。謂無五濁(劫濁、見濁、煩惱濁、眾生濁、命濁)垢染的清淨世界。此處即指佛教。
[20]病革:病危將死。
[21]斂(伽):通“殮”。給屍體穿衣下棺。
[22]恣:放縱;沒有拘束。
[23]羸:瘦弱。
[24]康勝:健康安吉。
【譯文】
母親李氏修身處世、待人接物,未曾有半點超越於傳統道德規範的地方,處理事情識大體,不像一般人那樣斤斤計較。在我的父親譚鍾麟決定分配家產給各個兒子時,她請求說:“我只三個兒子,人口少,而長兄家人口眾多,請分家產的十分之五給他。”父親大人對此感嘆讚許不已。
母親待人忠敬慈祥是出於本性,聽到別人有急難的事,生怕不能及時同情幫助他們。母親曾自我述說:“人們依靠富人就在於他們能在人們危急困難時給予解救,如果富人只顧自己聚斂錢財,那麼有什麼可貴的呢?”她獨自傷感從小孤苦貧困,未能盡到孝順父母的職責,於是把弟弟迎接到自己家中,並且為他討娶媳婦、建置田地房屋。侄兒夫婦過早死去,她把侄兒的小孩收留下來,精心教養成人。平時天明就起床,督促家人和兒媳婦們操作家務,親自做些紡織和針線方面的事情,我們這些兒女們穿的衣服和鞋子都由她一手製作。如果有人勸她少操勞一些多自我保養身體,她就說:“我以做家務活來保養身體。如果飽食終日無所事事,那我的身體就會生病。”
她教導我們,一定要以古人為預期的目標,而且說:“讀書就是為了學做有用的人,僅僅只是獵取富貴有什麼益處?我希望你們做一個有用的人,不希望你們獲得一個好官職。我服侍你們的父親走遍各地,久知做官的難處。官位低下的人往往不能闡發自己的志向,官位尊貴的人又難得到人心。我親眼看到你們的父親早起夜思,不敢有一刻自我安樂,即使這樣,還是感嘆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盡情進行,進行的事又往往不盡如人意,何況那些職位低下的人?你們的才識遠不及你們的父親,現在這個樣子就做管理老百姓的官,這是我為你們感到憂慮的。”唉!近年以來,我們做兒女的不知自我振作奮起,給母親大人增添的煩惱憂愁,怎麼也說不完,而且也不忍心說出來呀!母親大人體質向來強健,在甘肅的時候,即使是嚴寒的冬天,也可以不穿毛皮做的衣服。中年時信奉佛教,也就不吃肉類食物。她常常對我們說:“我的父親在病危將死的時候,想喝一勺水都不能夠得到,僅僅作為一個平民百姓被安葬下地,想起來就傷心。今天我吃得飽穿得暖已經過分了,還忍心放縱奢侈口腹的慾望嗎?我這樣做,並不是為了尋求福利,而是為了做使我心中高興快樂的事。”母親大人粗茶淡飯三十年,但身體並沒更加瘦弱。然而,到了冬天苦寒相加,又時時患有疾病,直到居住上海之後才漸漸康復。今年秋天我打算從上海回長沙時,向母親大人請示。她對我說:“你只管回去,我也想回湖南,但回去將在明年內。”我自以為很快就可以把母親迎接回湖南,不料她老人家竟然與世長辭了!我對此悲痛不已!
譚嗣同母徐氏家訓
徐氏系清末湖南瀏陽縣人,出身於小官吏家庭,賢慧過人,知書達禮。其夫譚繼洵為清咸豐年間進士,歷任陝西按察使、甘肅布政使、湖北巡撫、兼署湖廣總督等官職,戊戌政變後因其子受牽連,不久憂懼而死。其子譚嗣同是晚清著名思想家、維新派首領之一,1898年慈禧太后發動政變後被捕就義。
人貴自立
【原文】
光祿公起家寒畯[1],先夫人佐以勤慎勞苦,雞鳴興爨[2],氾掃汗滌[3],紐績至夜分不得息。恆面擁一兒,揹負一繈,提罌自行汲,筋力強固,十餘年不以厭勌[4]。迨隨光祿公官京朝[5],祿入日豐[6],本無俟先夫人之操勞[7],而先夫人不欲忘棄舊所能力之可及,則勉沒如故[8]。……嗣同晨入塾,因問汝家婢媼乃爾劬耶[9]?謹以母對,則大驚嘆,且曰:“汝父官郎曹十餘年[10],位四品,汝母猶不自暇逸,汝曹嬉游惰學[11],獨無不安於心乎?”是以嗣同兄弟所遇即益華腆[12],終不敢弛於慆淫非闢[13],賴先夫人之身教夙焉[14]。方嗣同七歲時,先夫人挈伯兄南歸就婚[15],置嗣同京師,戒令毋思念[16]。嗣同堅守是言,拜送車前,目淚盈眶,強抑不令出。人問終不言,然實內念致疾,日羸瘠[17]。踰年[18],先夫人返,垂察情狀,又緊不自承。
先夫人顧左右笑曰:“此子倔彊能自立[19],吾死無慮矣!”嗣同初不辨語之重輕,烏知其後之果然耶[20]?
———節錄自《譚嗣同全集》
【註釋】
[1]光祿:官名。專管皇室祭品、膳食及招待酒宴之官。寒畯:
同寒俊。指出身寒微而才能傑出的人。
[2]興爨(伽):燒火煮飯。
[3]氾:同“泛”。廣泛;遍。
[4]勌(伽):疲勞。
[5]迨:等到;趁著。
[6]祿入:薪俸收入。
[7]俟:等待。
[8]勉沒:盡力到底。
[9]劬(俅):勞苦;勤勞。
[10]郎曹:部級官吏。
[11]汝曹:你;你們。
[12]華腆:光明厚道。
[13]慆淫:享樂過度。非闢:不法。
[14]夙:素有的;舊有的。
[15]伯兄:長兄。
[16]毋:不要。
[17]羸(佴)瘠:瘦弱。
[18]逾年:過了一年。
[19]倔彊:倔強。
[20]烏:何;哪裡。
【譯文】
我的父親是個起家寒微但才能出眾的人,母親大人為了輔助他而特別勤慎勞苦,雞叫頭遍就起來燒火做飯,四處清掃而累得汗流浹背,縫紉紡織到深夜而不得歇息。常常面前抱著一個兒子,背上背著一個幼孩,提著小口大肚的瓶子自行提水,身強體壯,精力旺盛,十餘年不感到厭倦。等到跟隨我的父親到京城做官,薪水收入日益豐厚之後,本來不需要母親大人再辛苦操勞了,她老人家仍不想忘掉過去力所能及的事情,像從前一樣盡力操勞。……我早上去入塾讀書,別人問我家中的老僕人也像母親這樣辛勞嗎?我回答只有我母親才這樣辛勞。他們都感到驚訝嘆息,並且對我說:“你父親做部一級的官吏達十餘年,位至四品,你的母親還不自我得閒安逸,你們嬉遊玩耍,不勤奮學習,難道還心安理得嗎?”於是,我們兄弟從此以後光明磊落厚道待人,始終不敢享樂過度、超越做人的準則,這都全靠母親大人對我們平素的言傳身教。等我到了七歲時,母親大人領著我的兄長南下回湘成婚,把我放在京城,告誡我不要想念他們。我恭敬地牢記母親大人的話,送別他們坐車起程,眼中淚水盈眶,盡力控制不讓它流出來。別人問我想不想他們,我總是說不想,然而內心思念得厲害,最終憂鬱生病,身體日益瘦弱。過了一年,母親大人返回京城,觀察詢問我生病的原因,但我堅決不承認是思念她的緣故。母親對週圍的人笑著說:“這個兒子性格倔強能夠自立了,我死了也沒有什麼顧慮的了!”我最初並不知道這句話的輕重,怎麼知道後來果然能夠像母親大人所說的那樣?
蔣氏家訓
齊家要一書,古聖著有名訓。族先人忠厚傳家,凡訓告後人者,悉忠厚之語。雖未見成書,而代傳代,家傳家,尤得耳而聞之焉。故約略其詞,家訓十條。
一、孝父母。詩曰:哀哀父母,生我夠勞,孝之宜盡也,豈待問哉。是無論厚實者,當雞豚致養,即貧困者亦當菽水承歡,第健康之父母尤易事,而哀憊之父母更宜加意。具慶之父母易事,而孤單之父母更宜盡情。語雲:“孝順還生孝順子,忤逆定生忤逆兒,不信但看簷前水,點點滴滴不差移。”
二、宜兄弟。兄弟形與相聯,氣與相通,雖有先後之異,要無彼此之分;縱有賢愚之殊,要無貴賤之別。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,讀棠棣一篇而益曉然矣。急難莫如兄弟,禦侮莫如兄弟,飲酒孔嘉,和樂且耽,亦莫如兄弟。相好無尤,無如 之迭奏,莫遠具爾,如花萼之交輝。慎毋以微隙而致參商也。
三、和夫婦。夫婦體同天地,象擬日月,陰陽配合,缺一不可。男正外,女正內,內肅斯門戶整。夫為倡,婦為隨,倡隨行,斯家道興。故夫婦為人倫之首,閨門實為萬化之原。而故有夫不循禮以處,婦致令陰陽兩相傷,婦不本敬以事夫,而牝雞貽誚者。夫婦之道幾不可問矣。是必情之感,不介乎儀容,宴安之私,不形諸動靜。庶幾舉按齊眉,相敬如賓,尚有合於古道雲。
四、尊師友。自古學成、名成、藝成,各有其師,師即宜敬。尊之敬 斯,師之於我,教之誨之彌殷。而欲學之成,名之成,藝之成也,尚何難哉。至朋友亦五倫之一,勿貳昵比匪,須有端方,勿逐聲華,須示心,勿貳二而叄三,勿凶終而隙末。庶無愧管鮑之知心,雷陳之固結己也。
五、敬尊長。鄉黨之間,為齒為尊,至於宗族,尚齒而又不僅尚齒者也。未出服內者,如遇祖輩當尊為某爺,遇叔輩當尊為某叔,遇兄輩,當尊為某哥;若出服外者,則加名號一字上曰:某幾爺,某幾叔,某幾哥。若後輩年長於我,其子與孫年與我俱長,不防尊以某幾哥稱呼,固宜循恭敬,尤必根心,奉椅授杖,徐行後長,隨他制宜,著為謙讓,庶尊卑別而長幼序。
六、睦宗族。宗族之中與我分派系,不與我殊本原。今日之宗支溯厥原由實出同母弟昆也。而以強凌弱,以眾欺寡,以貴傲賤,以富驕貧,雖施之秦越人不可也。況骨肉乎,是必敦睦和洽,情意懇摯,而上質祖宗而無愧。古人鱺酒燕樂,肄筵盡歡,親親之道,可嘉可慕。凡我同宗,毋廢懿親,庶和氣致祥,而宗風丕振矣。
七、教子弟。蓋聞父兄之教不先,則子弟之率不謹。任其乖巧聽其遊戲非為之事,漸潰成風。勢必至於罹法綱,犯刑章,為父兄者,獨能晏然乎?是宜嚴為訓誡,各務正業,庶幾遺緒長家風振矣。
八、務正業。正業有利身家,而其端不外士農工賈。為士者服習六經, 窮年。為農者,樹藝五穀,勤勤終歲。工則專一以求其精巧。賈則交易而出以公平。利身利家,莫大於是,族之人其各勉 。
九、重讀書。家塾黨庠,隨地立教,春夏腹有詩書氣自華。是讀書顧可不重乎?入聖賢,化氣質,耀祖考,裕子孫,胥於是乎?在讀書人不賤,後起者其鄭重之。
十、息爭訟。格言雲:居家戒爭訟,訟則終凶。雖與異性爭訟且不可,況同宗乎?一族之中,兄弟叔侄,一脈流行,縱有逆理,遺之情喻之,不得已只宜投家長,族人以折之。諺曰:戶倒如石山,何必鳴之官府也。況處宗族,須見得我有不是,則不熾自息矣。慎勿聽挑唆而情誼可也。